博闻强识，历来为念书人所推崇。自幼以考试为业，经过了十数年的背书生涯，好歹背了一个本科下来，博闻是绝不敢当的，强识却也始终做不到。作为一个文科生，我所经过的考试，大多是一场一场的记忆力大决战。背书的“背”字在我的概念体系中，其意思不再是“背诵”，而成了“背叛”。考试的题目大都有标准答案，不容质疑，强识起来心中不免惴惴，这强识的始终做不到，非不能也，实不敢也。
于是我渐渐适应了忘却。但凡读书，品味把玩之后，尽力去忘记。忘不了的，就是我真正想要的，真正令我心动的，也必是忘记不了的。古人讲垂拱而治，治大国若烹小鲜；我今以忘却之法求强识，所识之事必也强。
西学东渐以来，小说成了文学大道，念书人必攻读之，研究之，颇有以此成为博士专家教授者。更有趣味的是，写小说的人充其量被称为作家，顶多混进作家协会，研究小说的人却被认为有大学问，高坐在名牌大学的文学讲坛上。挖井人往往只能赚个苦力钱，大利润竟被茶博士们得去了，世事大抵如此。
一个月前读了美国作家辛克莱的《大街》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），几十万字的小说，忘下来只剩一个人名字还记得清楚———卡萝尔，应付中文系的考试肯定是不顶用了。但是，卡萝尔，卡萝尔，一个月来我心中一直念叨着她。卡萝尔，卡萝尔，一个故事中的人，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我无法忘记呢？
今夜两点从梦中突然觉醒，思考起梦对人生的意义，才隐然感到卡萝尔的心似乎在与我一起跳动。
三年前一个小孩子问我：“你长大了要做什么？做科学家还是文学家？”我当时像遭了雷击一般目瞪口呆，半句话也答不上来，难道能够告诉他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找个多挣钱的“好工作”吗？那时我默默地询问自己：“你的心中还有梦想吗？”
然而卡萝尔，她是一个执着追梦的精灵。岁月像平静的河水一般从她身边持续流过，要用几十万字不厌其烦地来记述。而梦想，不在此岸，不在彼岸，而在大河消失的地方……
对于心怀梦想的人来说，平静的生活不等于安宁，而是一种没日没夜的消磨。我本来在怀疑，一位得了诺贝尔奖的作家，为什么把小说写得如此冗长呢？此时明白了，这种冗长正是我们的生活。几十万字，七百多页，读的人都厌了，写的人能不倦吗？写的人都倦了，生活在其中的卡萝尔呢？卡萝尔，卡萝尔，一百年前的卡萝尔，一千年前的卡萝尔，难道你还与我们同在吗？
卡萝尔终于没能实现她的梦想，她终于没能改变戈镇和戈镇大街上的人们，她怀着梦想从一百年前的美国西部小城戈镇出走，终于又回到戈镇……卡萝尔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，但是她怀着梦想在冗长的生活中不懈地抵抗！我想在一百年前的美利坚一定有许多这样抵抗着冗长的卡萝尔，因为今天的美国已经是卡萝尔梦想中的世界。
天已经亮了，晨练的老人已经起床……卡萝尔，卡萝尔，一百年后的一天就要开始，你可能听到我在清晨默默念着你的名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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